咨询师卫灵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地来到了张丽在上海住所的楼栋门前。

　　卫灵按响了301的门铃，不一会，送话器里边传来了张丽的声音（背景同时传来一个男孩发脾气的声音）：“是卫老师吧，门开了吗？”“开啦。”卫灵应声进了楼栋的大门，一边上楼一边回味着刚才那个男孩震耳的声音。

　　上到三楼时，张丽夫妇早已热情地迎在了门口。

　　刚进屋，卫灵就瞥见了一个男孩——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向上直立着，似怒发冲冠的样子，大眼睛、大鼻孔、大嘴巴，头发和五官与他那小小的脸庞不成比例，他的身体也比同龄人瘦小，他就是高晓松，今年9岁多，是下学期的学生。他坐在客厅的地垫上，摆弄着面前的一大堆画具、纸张、玩具。张丽夫妇赶紧招呼他们的儿子——那个男孩与卫灵老师打招呼，可那个男孩睬也不睬、旁若无人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情。

　　寒暄之后，张丽带着卫灵走向挨着客厅的一个房间，突然，一个声音在她们的身后爆炸开来：“不准进我的房间！” 卫灵着实被这个贝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当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这个男孩时，男孩却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他自己的事情。卫灵暗自思忖：“嗯，这个男孩很不一般呢。” 张丽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走到儿子身边，压着火气低声对儿子说：“那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吧，我们需要在客厅里招待客人。”一阵稍许的沉默，然后是咬牙切齿的回答：“我就再让你一回！”然后愤然起身，迅速地进了那个挨着客厅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对不起啊！我先带他出去玩一下。”张丽的丈夫带着歉意地对卫灵说，然后转身也进了儿子的房间。

　　不一会，张丽的丈夫牵着撅着嘴的儿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留下一句：“我们两个小时以后回来”之后出了大门。

　　张丽开始讲述孩子的情况。

　　“唉，……这孩子从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就开始就变了，幼儿园的老师经常投诉我们的孩子，说他爱欺负别的小朋友。我曾无数次地带他去那些被他欺负的小朋友家里赔礼道歉。当时他还知道自己错了，每次都蛮诚恳的认错。后来上了，从起就不断被老师或班主任投诉，投诉的内容五花八门，主要是：

　　长期不完成家庭作业；

　　不听安排，不遵守课堂纪律；

　　经常在班上冲着同学大声吼叫；

　　在学校里经常做很危险的动作来吓唬老师和同学；

　　不接受任何老师的批评，经常会违抗老师，甚至对老师大发脾气；

　　……”

　　接下来，张丽讲述了多次被请到学校的具体经过和她曾经采取的措施。

　　“我对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求也求了，软硬兼施，但不管什么方法，每次都只能管上一段时间。年轻的班主任怕我儿子在学校里出什么意外，建议我们转学，我后来不得不高价帮孩子办理了转学手续，帮他换了一个更好的学校，班主任是一个更有教育经验的中年人。……但是，儿子还是老样子，甚至越来越严重，每况愈下，搞得现在的班主任也很焦虑。我已经成了学校的常客了，连他们的校长都出面请我配合学校和老师的工作。”

　　“他的学习成绩怎样？”

　　张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偌，你说奇怪不奇怪，他的成绩一直都很好，不说还可以吧，但总能排个十名左右，老师对他是又爱又恨的。老师认为他要是能改掉对立违抗的毛病，一定会成为班上的学习尖子，甚至是年级的学习尖子。……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老师的建议之下，带晓松去儿童训练中心做心理测试和感统训练。他测的智商是128，我心里很高兴，但是他也不服从感统训练老师的安排和指导。唉……”张丽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哦，这样啊！那他在家里的表现如何呢？”

　　“他在家里的表现时好时坏。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对我，也对他的外公外婆。……我和儿子与我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可以帮我搭把手，唉……实际上，我对他们照顾晓松也是蛮不放心的。”言语中，张丽流露出对父母的不满意。

　　“你丈夫呢？”

　　“他在上海工作。一个月回来一次，呆上一、两天就又回上海工作了。……我原来也在上海工作，儿子出生后因为没有人照料，父母又不愿意长期呆在上海，所以我就带着儿子和父母一起回武汉了。我在武汉重新找了一个工作。……算下来，我和老公分居两地有八年多了。……这次晓松放暑假，吵着要来上海看他爸爸。正好我也想找你咨询，所以就请了一周的假带他来上海了。”

　　“哦。……那你丈夫如何看待晓松的表现呢？”

　　“他有什么办法！他自己都还像一个孩子呢，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由我来照顾的，我就像两个儿子的妈！……他的用处就是赚钱。”听起来张丽对丈夫也颇为不满。

　　“那你是如何度过你们的分居生活的呢？”

　　“……我有一个相好，是我一个单位的同事，我们相爱差不多快五年了。他刚刚为了我和他老婆办理了离婚手续。我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们之间有性关系么？”

　　“……有，一直都有的。”张丽低声地答道。

　　“你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他应该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他是妈妈单位的一个叔叔。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当周末我有事情的时候，他也会独自带着他去公园或动物园玩耍。”

　　“张丽，我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告诉我你的隐私。我向你增加我会保守秘密的。好吗？”张丽点了点头。

　　“我们先将这个话题放一放，回头我们可能还要回到这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成长经历吗？”卫灵小心地问道。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常常不回家的人。小时候我母亲总是要我去把父亲找回来。有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当我找不回父亲时，母亲就在我面前哭诉，说父亲不好，说父亲有了小三。”

　　“……开始我不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但是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父亲有小三的证据，我质问父亲为何要这样对待妈妈和女儿，父亲说：我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自从知道了父亲有小三之后，我很害怕，开始变得很乖，很听话，以为这样父亲会回到我们的家里（张丽边说边哽咽起来）。”

　　“……我母亲不会烧饭做菜，不会打理家务，常常躲在房里或躺在床上伤心落泪，而我不得不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习打理家里的一切事情。……这样过了好多年后，我开始认清了一个现实，那就是父亲不会回到母亲身边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厌烦了母亲的不停抱怨，于是劝母亲与父亲离婚！可她坚决不肯，并且仍然不断地要求我去把父亲找回来！……她总是把该她做的事情要让我来做，……她除了哭诉之外还是哭诉。……她真是可怜又可恨！我•••我•••我根本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嘛！……”张丽的脸因为委屈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我学习一直很用功，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帮我，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在这个时候父亲回家了，我母亲欢天喜地，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双方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卫灵缓缓地说：“听起来，你现在的情况和你父亲当初离家出走的情形还蛮相似的。”

　　张丽怔了一下，抬眼看着卫灵的眼睛，半晌才说：“是的哦，……是有点像哦。我的婚姻像我父亲，而且，……我的抱怨像我的母亲，……哎呀，我怎么越来越像他们呀？”

　　卫灵没有回答，她想要让张丽的“新发现”沉淀一下。

　　“你觉得晓松像不像你小时候？”

　　“……, ”一阵沉默。

　　“但是，……我自始至终都不认为是我背叛了家庭，反而感觉是老公对我对家没有尽到责任才把我逼到这种处境的，……我的这种心态是不是不太正常啊？……是我心理扭曲吗？”

　　“你对丈夫的期望是怎样的呢？”

　　“我希望他除了赚钱养活我们娘俩之外，还能给我们精神上和情感上的支撑，就像……”张丽突然打住了话头。

　　“就像父亲那样？”卫灵接住了话头。

　　张丽开始一边痛哭一边委屈地说：“我只想要一个安静，简单的小幸福，呜呜呜~~~~~~为什么我就得不到呀？呜呜呜~~~~~~”

　　“你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父亲没有给到你的‘安静、简单的小幸福’吗？”

　　“呜呜呜~~~~~~ “呜呜呜~~~~~~”

　　卫灵不停递上纸巾。

　　张丽的哭泣慢慢停了下来。

　　“你觉不觉得晓松一直在用他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挽救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他潜意识里是对这个不完整的家在做抵抗，……他用对立和违抗老师的行为来引起我的注意，用愤怒和发脾气来阻止我离家出走的念头和脚步。……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围着他的行为在转，却一直没有搞懂他行为背后的动机，没有理会到他行为背后的担心和恐惧，……天哪！……都是我不好……哎呀我的脑子好乱啊，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时间（张丽边说边用双手用力地揉着两边的太阳穴）……”

　　停了好一会，张丽继续说道：“我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来思考，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这前前后后的关系。”

　　“那时自然，你会有你需要的时间和空间的，你同意吗？（张丽点头）……你看啊，表面上是孩子的行为异常、对立、违抗、不懂事、发脾气等等，可背后却没有这么简单，从你今天给我的信息中，不难感受到这里边可能牵扯着三代人的问题呢。你说呢？（张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要悟透这一切，的确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正在我们要结束访谈的时候，父子俩开门进来了。张丽的泪痕还明显地挂在脸上，面颊的红晕也没有褪去，她立马迎上去抱住了他们父子两个，……父子两个也任由她抱着，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

　　看到这一幕，卫灵的眼睛湿润起来。

　　良久，张丽终于回到了卫灵身边，双手握着卫灵的手十分动情地说：“谢谢您，卫灵老师。”

　　“